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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蒿里
  • 2019-09-20 23:07:19

记忆中的昼夜,都是相似的,都是单调却充满期望的,依稀记得,下雨时路灯与飞虫所交织的三重影很好看,倘若不下雨,则会有闪烁的星空。每逢初阳透过窗帘与沿的夹角,那道苏醒的光线中,总是弥漫着母亲所烹饪早饭的味道,总是那个样子。

睁开眼睛,艰难的起身,像是被光源吸引着的斑蝶,伴随十秒左右的升降梯下楼来到餐桌前,总有着母亲所喜爱的浅桃色欧石楠,那种淡淡的味道几乎从未有过干涸。印象里,有时父亲会在,有时不在,不过弟弟总会在那里,似乎向我微笑。

我的轮椅对他也是相熟的,前半部分属于我,而后半部分属于他,所有上学的路,那份透过推把的温度总能在金属间传递,总是重复着希望。日子总是很模糊,有时甚至记不清昨天和今天的区别,但所有透过五感的现实却又是那么清晰。

星期五的黄昏,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会开车载我和母亲,去医院帮弟弟拿取每周限量的必需药物。对此,我并不是很清楚,只是依稀知晓,那种药物与后备箱中咔啦作响的轮椅,并没有什么不同。然而,即便如此,这些一成不变的事物对我们来说,仍然如同晕开在褪色画卷上的绚烂油彩,牵绊着我们本该残存在片景中的人生。无论黑夜,又或白昼,始终将微弱光芒洒落在生命行进的影子里。

层层枝叶,光影斑驳,黄叶树荫透过车窗落在了我的手背上,悄悄萦绕出一种鲜亮而不断变换的暗,蒙在了白皙皮肤下宛如叶脉的血管上,忽闪忽闪的,延续着仿佛没有尽头的真实,蔓延在车里每个人的脸上。

即便时间流转,到了春日,即便万物染上春色,这幅色彩也依然不会改变,我想,应该是这样吧。

春天之后,便是夏季,随后就又到了秋日。

秋天的话,这条大道总会铺满碎枫叶,无论多少次碾压,都依然存在着不尽相同的细微回响,始终浮于耳畔。我很喜欢这一切,包括将手指伸出窗外,那份风的触感。

那些不变的日常,和那些微小变动的日常,凑成了我生活的全部,因为身体的原因,我得到了更多的幸福感,仿佛秒针转动般模糊的幸福感。而这些近似无限的日子里,我唯一更够清晰记得的变化,便只剩下四季流转相接的模样,从雪白到碧绿,从绽放到枯萎。

这些事物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闪烁,一季又一季,一年又一年,满溢着安心的温暖,描绘着时快时慢的心拍。

一切都随着指针,在圆圈中流转往复,轮转不止。

难道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吗?

然而,我并不清楚。

在时间清晰却又模糊的夹缝中,我似乎获得了某种无法描述的永生,这种朦胧的感官使我诞生了一丝臆想,或许我们每个人都笼罩在永生之中。只是,那种永生并非是肉体不会衰老,精神不会懈怠,也绝非存在诸如意识延续的幻觉。

那仅仅是一种骨髓深处的涌动,如同不自觉地将意识藏匿在深海中,努力地屏住呼吸。

莎夏问我:“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,你还会期待明天吗?”

我期待着。

我会等待浅桃色欧石楠探出第一枚花蕊的时节,会盼望云缘弥漫出的红橙色天空,会期待母亲早晨为我烹饪的安列蛋,一年四季,五十二个星期,都会悄悄期待着。

然而,我却不明白,甚至我连自己不明白的原因都不清楚。但那种感觉却如同雾霭笼罩着我的心,那种藏匿在满足与幸福中,无法描绘的虚无与空洞。仿佛一丝微弱的火星,微灼着绚烂油彩与褪色画卷的交界处。

我爱着我的家人,我记得父亲喜欢的渔具型号,我记得母亲一直念叨的海外旅行,我记得弟弟爱吃的所有东西,我清晰记得这一切,甚至记得这些事物的每个细节和瞬间。这些近乎永不褪色的记忆,温暖着我们彼此,勾勒出彼此间嘴角上的笑意。

忽然间,我开始做噩梦了。

但奇怪的是,我却什么都记不清。每当我从噩梦中醒来,唯独剩下汗水浸湿的枕头,以及尚未平复的呼吸,提醒着我噩梦曾存在过的痕迹。

我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弟弟,于是他在我的床头上安置了一张捕梦网,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,梦境中模糊的我似乎也安心了许多。

一切都没有改变,餐桌上的欧石楠依然在绽放,早餐略带甜腻的气息从未退散,而我与家人及同学间的欢笑也始终如初。只是,我渐渐发现,有一种沉入深海却能够深深呼吸,并由此暂且存活的奇怪感官,不断蔓延在我内心的无形里。

日复一日,逐渐鲜明。

我给莎夏打了个电话。我尝试告诉她自己的这种奇怪感受,尽管这些感官难以从言语上描述清楚,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,她的语气里仿佛潜藏着一丝微弱的认同,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。当我茫然地挂上电话后,心中那枚无形旋转的发条,似乎更加绷紧了。

父亲想和我聊聊,不知道为什么,这让我有些紧张,不过还好,所幸他也只是察觉到我状态不好,终究没能触碰到游走在我瞳仁后的朦胧与茫然,这种仿佛忽然间疏远的瞬间,竟让我诞生出一丝从未有过,甚至没有缘由的安然。但这份安心却转瞬间又使我感到了未知的恐惧,使我不觉抓紧了自己的左臂。

我住院了。

那份使我感到怪异的感官,以另一种不同的形式使医生们也感到怪异。他们找不到我生病的缘由,也无法用焦虑症来解释我的状态,每个人都不知道我患上了何种疾病,连我自己,也不知道。

在回忆的模糊圆周上,同学和朋友都有来看望我,望着他们担忧的目光,我似乎变得更加安心了,近乎诡异的安心。我笑着告诉他们我得了一种背负着鲸鱼的病,不过还好只是在海洋中托扶着它,那种微不足道的重量并不至于压垮我,但我仍旧在背着一只鲸鱼前行。这是我能找到最贴切的回答,虽然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而已。

不觉间,我蓦然觉得大家已经把我遗忘了,貌似那头鲸鱼的背上竖着一个高大的人体模型,那个人体模型渐渐浮现着我的轮廓,而真正的我却扛着鲸鱼,在海底前行。望着窗外落下的大片枯叶,我渐渐有些怀念那些划过指尖的微风,我想回去,回到家里,回到学校,可是那种难以描绘的奇异之物,却不停地穿梭在我的骨缝里,即便我知晓并不存在那样的事物,但感官却如秒针旋转般从未停歇过。

我梦到一幢建筑。

那是一幢有着文艺复兴风格的椭圆形建筑,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景,而在那黑色长发所交织的镂空玻璃上,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,那个人影的黑色瞳孔中倒映着我迷惑的神情,而我的眼眸中则反射着自己的样子。

这是我记起的第一个梦。

艾丝翠德……

那是我的名字。

我的梦塌陷了,而你知道一幢建筑倒塌需要多久吗?

我依稀记得是二十七秒。

那你知道世界的崩坏需要多久吗?

三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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